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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本该就是有始无终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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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朱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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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推窗望去,这里的天空跟国内的比起来,更像一顶玻璃罩子。


小桃不敢再向外多看一眼,她蹲在落地窗旁,捂住疼痛得近乎裂开的心口,大口大口地深呼吸。酒店房间里的人工冷气和外散发着热带味道的空气交织,汇成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奇怪温度,它搅在小桃的皮肤表面,让她突然想干呕。


围环整个岛屿的纯白色沙滩犹如结婚礼物上的长丝带,以优美的形状平铺在阿男脚下。阿男回过头,目无焦点地凝望着他和小桃才住了一夜的海滨酒店。这尊建筑有些年头了,但仍不失优雅精美的品味,从复杂的外部结构上来,很难分辨清楚小桃现在正躲在哪扇落地窗后面哭泣。


不过,只要自己回过头,小桃还是会看得见。


阿男无论如何也不是那种心肠冰冷的人,这一点,早就被小桃吃定了。他的温柔还表现在刚刚给小桃留下的钱包,房卡以及全部旅行家当,他自己除了随身的护照、手机和一点点零钱之外,什么也没有拿。


半小时前,小桃又羞又急,哭着说没脸再见他。她原本热情奔放的妆容早已花成了京剧脸谱,她就那样提着行李箱,准备改签机票一个人先走。


阿男堵在房间门口拦了半晌,最后寂寂地说:“还是我走吧。”


小桃愣在那里没有回答,于是他走了。


已经快接近中午了,小岛上越来越热,本地人黝黑的皮肤上散发着一层带着味道的汗光。


前一晚与租车公司约定好的鲜绿色跑车,正阔阔地泊在酒店门口,等着那对相爱了很久的人坐上它,发动它激情如火的引擎。


阿男径直走过了那台车。他现在只想一个人走走。


他们都已经太久没见过湛蓝得如同洋娃娃眼球一般的天空了,它假得美轮美奂,比拉斯维加斯赌场的天花板还要美得更假些。太平洋上特有的厚实云朵颇有艺术感地堆积在某处、某处和某处,那大块的棉花糖里面积压着充足的水分,随时都会化作瓢泼大雨,倾落到与玻璃天空静静相对的玻璃海面上去。


2

算起来,小桃和阿男已经结婚七年了。七年的夫妻,平常得没什么可说。


因为工作强度很大,时间排得密集,两个人忙得昏头转脑,七年下来,几乎连停下来喘息都不敢,七零八碎的钱属实赚了不少,可生活却还是处处捉襟见肘。


那些钞票只不过换成了好一点儿的锅碗瓢盆,好一点儿的灯具壁纸,好一点儿的手表裙子,这好让他们两个白手起家的年轻人,看起来活得更为体面一些。


所以他们一直没什么机会要孩子。好在这个城市很大,对每个人不同的人生选择都很宽容。这里不像老家那个小地方,倘若结婚一两年的夫妇生不出孩子,就要被忍受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当做茶余饭后的八卦对象。


父母们终其一生在老家休养生息,而这座大到没有边儿的都市里,小桃和阿男除了眼中相依为命的彼此之外,再无能使其牵肠挂肚的什么人和事情,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他们的幸运,还是悲哀。


面对七年来接踵而至的琐事和麻烦,他们早已经为生活培养出了极高的包容程度。每当他们一同出席重要场合,依旧是羡煞旁人的金童玉女和并肩战斗的事业伙伴,每当他们回到小小的家里,又可以彼此舔舐疗伤,卸下一切不必要的伪装。


即便小桃蓬头垢面一整天,开着门上厕所,阿男也不会觉得她难看,反而觉得睡眼惺忪,揉着一头乱发的妻子很可爱。小桃也会在阿男犯了痔疮、痛得坐卧不宁的时候,毫不嫌弃地给他的私密部位抹上药膏,即便每次上药之前,阿男都红着脸,连连摆手说,他完全可以自己来。


在燃尽青春的风花雪月之后,爱情本该就是如此的模样。只不过没有人不贪恋风花雪月带来的化学效应,也没有人真的能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里,找到什么所谓的真谛。


在白头偕老之前,无论是谁,都已经无法为婚姻里再注入什么新鲜热闹的理由,甚至连个借口都没有。


3

在刚刚迈进第七个年头的时候,小桃一如既往地在每晚睡前拉住阿男温热的右手,放在自己略微有些寒意的小腹上,然后,像是很担心似的问了一句:“阿男,你痒了吗?”


她第一次问这句话的时候,阿男忍住浑浑噩噩的睡意,刚刚松弛下去的表情又重新紧张起来,他以为小桃是在变相责怪自己。


哪儿痒?痒了还是没痒?


无论是作为丈夫还是妻子都能够意识到,随着时间的增长,彼此的感情越来越好,最近几年他们几乎都没有吵过架。也正是因为他们之间太有默契了,对日益浅淡的夫妻生活,两个人同时都选择了闭口不提。


一个月一两次的频率跟如胶似漆的恋爱阶段相比,确实太低了。阿男还曾经偷偷摸摸问过公司里的男同事,他们给出的答案,让心怀愧疚的阿男稍稍踏实了一些。想来也是奇怪,他和小桃的“生活频率”居然还在平均水平之上——有些夫妻一个月连一次都没有。他们可都是才翻到第三张儿的年纪啊。


 “啊?什么痒啊?”阿男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作为男人如果解决不了实质性问题,那还是装装糊涂,不要正面回答问题比较好。


他一把揽过小桃的脖子,在她的左耳垂上重重地亲了一口:“痒啊,你给我挠挠吧。”说毕,他就转过身,把一张又宽又厚的背露给小桃。小桃只好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用一副长指甲给阿男挠背。一下又一下,重了不行,轻了也不行——这是阿男小的时候被外公哄睡觉时养成的坏毛病。挠着挠着,两个人就都睡着了。


刚结婚的时候,他们还都很年轻,都没有和恋人在一起长时间过日子的经验,谁也没想过到底能坚持多久,不知不觉,七年都这样稀里糊涂地过来了。


身边有几对未婚朋友换了新欢,也有几对已婚朋友重新做回了钻石王老五,说不定这些人才过了七个月,就已经痒得浑身难受。在今天,年轻人结了离离了结这种事儿,就像麦当劳里的儿童套餐一样快捷有趣,能吃能喝,还附带玩具。


第二天晚上睡觉前,小桃又被得不到答案的憋闷所折磨。女人一向如此,本来只是随意地抛出了一个小问题,结果却被男人敷衍了事的态度一再激化,进而更加执拗下去。


“阿男,你说你痒了吗?”于是乎,这对夫妻间又拉开了无可奈何,沉默寡言的一幕。


不能说阿男因为工作消耗精力,就没了“性趣”。实际上,他身体挺健康的,就算日理万机,每天也都能有几次莫名其妙的冲动唤起。有时候他去做点其他事情分散一下精力,也就忘了。实在受不了了,脑子里幻想的也都是小桃千娇百媚的姿态。


可不知道为什么,当阿男回到家里,看到小桃一脸欢喜地站在门口递给他拖鞋,龌龊的想法反而一瞬间全部被净化了。他只想赶紧洗去一天的风尘,踏踏实实地吃几口家里的热饭热菜,然后抱着小桃,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有个笑话说得好残忍:这世界上有一个女人,你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你对她的感情既纯净又透明,你把所有赚来的钱都给她花,拼了命地保护她,照顾她,偏偏是就没有想把她一把推到床上的冲动,请问这个女人是你的什么人?


未婚男人们挠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已婚男人们尴尬相视,会心一笑。


4

“我有个提议!”一如往常的夫妻睡前聊天,小桃看起来忧心忡忡的,但没再问阿男痒不痒。


“你说?”


“我最近实在有些累了,干脆……我们一起休个年假,出去玩玩吧?”


“好主意!”阿男来了兴致,一撑身体坐了起来,小桃听他二话不说地应了,这才高兴地挤进他怀里。


“说实在的,旅行的旅我都快忘记怎么写了。”阿男感慨道。


这几年来,夫妻俩连在国内的短途旅行也没有几次,没时间的时候看着朋友们晒旅行照片口水流成河,有时间的时候觉得是人挤人浪费钱。


若不是小桃提醒,他们可能还会一觉醒来,像个机器人一样自动去上班。这样的日子就算混到了退休那天,又有什么指望?每个人都在说财务自由,可是身边有几个真正实现了,又有哪个不是为养家糊口奔波了一辈子呢。


两个人披着床单下床翻翻家庭账簿,尚有余粮,是时候可以适度花一花,眼下的季节公司业务也都不忙,于是一拍即合,即日启程出发。


阿男彻底睡不着了,他从书柜里翻出了一张世界地图举在胸前:“来吧,老婆大人,尽管招呼。”


小桃故作严肃地四下环顾着,“你等下,我找个飞镖去。”


“要谋杀亲夫啊?”阿男心惊肉跳地赶紧把地图合上。


“好啦,把地图放在地板上,我拿筛子扔。”


“扔到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呗?”


“Bingo!”


“万一扔到大海里怎么办?”


小桃闭上眼睛:“那我们就深入海底两万里。”


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洁白的筛子上好似嵌着一枚红豆,正正好好地停泊在西太平洋之上。


阿男蹲在地上指着那个长得像只狐獴的岛屿,不怀好意地咧着嘴笑着,“这回真的只能去殉情了。”


北马里亚纳群岛中的明珠塞班,那是个拥有五色斑斓的跑车,热情似火的凤凰花,还有纯白色星沙滩的美好天堂。


“就当做新婚蜜月补给你吧!”阿男喜笑颜开地看着小桃,小桃心思颇重地跟着笑了一下,并没有显得多开心。


5

乘坐韩亚航空的飞机抵达了仁川机场,两个人稍待休息后就踏上了飞往塞班的旅程。


阿男喝了两杯橘子汁后,就盖着毯子沉沉地睡了。


小桃脂粉未施,紧紧地握着已经关掉了的手机,呆呆地看着距离地面三万英尺的天空。这次旅行对她来说,也许称之为逃跑更为适合。去哪儿都无所谓,只要离开这座城市就好。一想到经历了那天如此尴尬的事情之后,还要和那个男人呼吸同一座城市的空气,她就羞愤难忍。


还好阿男不知道。


夜间的机舱里亮着微弱的光晕,空姐们打着哈欠在过道里来来回回。小桃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阿男,犹豫了再三,还是打开了手机。她可以侧过身挡住屏幕里绿莹莹的光,也许是心虚也未可知。


与那个人的聊天记录在那一天戛然而止。她向左滑动了两次想要删去,最终还是没能下得了狠心。


一条条铭心刻骨的句子像有生命似的在小桃的眼前跳动,她几乎再一次被那些甜美的字眼薰出眼泪,是有多久没听过这样缠绵悱恻的情话了?已经有多久,身体没有这样令人心潮澎湃的反应了?


今后,也许与这个人终生难再见了。


就只剩下这一点点的回忆,就让它静静地留在这里吧。


塞班岛科勒布国际机场上星星点点的灯光透过更加浓深的黑夜,也映入了阿男的眼帘。


下机,过海关,取行李,又坐上一台印有长鼻子熊猫的旅行车至酒店,几乎是熬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两个人理所当然地都起晚了。


“老公,我跟租车公司约的车子快到了。要不你先下楼等吧。”小桃一边专心致志地给右边睫毛刷上深绿色的睫毛膏,一边焦急地对着阿男向床头正在充电的手机怒了努嘴,“实在不好意思,我还没化完妆。”


“租车公司来了怎么联络我?”


“你拿我的电话去,快。”


“哦,好吧,那酒店大堂见咯。”阿男听罢,从充电器上扯下了手机装进口袋,踱着步乘电梯下楼了。


小桃用那支金光闪闪的睫毛刷子挑起了一根睫毛染得浓郁,刚刚涂过桃粉色口红的嘴唇上散发着宝石的光泽。镜子里的她看起来慵懒浪漫,和七年前一样年轻漂亮,富有魅力。


化妆是个神奇的事情。七年前,无论她怎么化妆,都不如素颜来得青春无敌,可现如今只要一天不化妆,眉梢眼角就满满都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沧桑,只有涂上一层浓墨重彩,才能在面具似的五官里找回一丁点儿少女的憨态。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大口加拉班空中潮湿的、略带霉味的空气,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一直与阿男贴在一起,突然获得的这一点点独处的空间,让小桃的心情放松了下来。当她情不自禁地去摸那支揣满了秘密的手机时,心才咯噔一下,重重地砸穿了玻璃一般的海平面。


6

那个人,也算是小桃七年前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离家不远的一处繁华街段,小桃正坐在一家餐厅最隐蔽的角落,把自己笼罩在一片最为昏昏欲睡的灯光下,菜牌看得已经快要能背下来名字和价钱,然而约的那个人还是没来。


七年前,贺李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球员而已,很难有上场的机会。人们对他最多的评价只限于——他默默地坐在中甲的冷板凳上,偶尔在下半场上去做个替补,卖力地跑个十几分钟再下来,甚至连提都懒得。


大家都知道他能力一般,踢球很少动脑子,可他那时是小桃的男朋友。恋人对于年轻女孩来说,几乎就是全世界的光彩所在。


在他飞往全国各地比赛的时候,会细心地给来看他比赛的小桃定机票、酒店,会提前把每一场赛次的球票画上爱心给小桃寄来,会在各个城市买新奇的礼物给小桃带回去。他就是那样一个任谁也想不到的,外表不羁、内心体贴的男朋友。


后来贺李为了前途转会,不得不离开了这座城市。临行一个月前,他郑重地问了小桃,要不要跟他一起走。


说到底,小桃还是那种听话的,内心矜持的女生,跟现在的女孩很不同。家里已经婉转地一再表明,不希望她和一个“靠体力赚钱”的运动员在一起,她自己也心心念着,如果就这样跟了去,会被别人笑话。


贺李被小桃的一番说辞伤到了自尊心,离开了这座一直压制他发展的城市。


可无论天算地算,谁也没算到七年以后,当贺李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晋入国家队的主力球员,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小桃则听了家人的劝,安心踏实地跟名校毕业的同乡阿男结了婚,留在了这里。


“桃子?”贺李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衣,不知何时悄悄地走到了小桃的身边。他把墨镜抵在鼻尖上,开心地看着惊慌失措的小桃。


“你快坐……就这边人少……我……”小桃慌忙地调整了一下已经无可挑剔的裙子,又动手撩了撩完全不乱的刘海。


“看见我那么紧张吗?”跟小桃相比,贺李显得落落大方。小桃默声咒骂起自己的龌龊,可又不得不脸红起来。


是的啊,那个曾经与你耳鬓厮磨、亲密无间的男人就坐在这里,他即便穿着羽绒服,你也能感受到那布料下,曾经拥抱过你的每一寸肌骨和温度。


这一顿精美而华贵的饭食,小桃吃得索然无味。贺李从头到尾讲着他这七年来的高潮和低谷,不过现在看起来,他正处于人生中最为得意的时刻,年薪几百万,也许更多,还娶了漂亮的空姐粉丝做老婆。


“我并不后悔没跟你在一起。”小桃的声音有点儿微弱,可好在她尽力地压住了底气,让这句话听起来很稳。


“我这次回来,也没想过要问你后不后悔。我是想问问你,你现在过得开心吗?”

我不知道。小桃在心里抢答道。


“我开心。”她违背了自己的想法,不过她突然意识到,当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故作坚强、试图遮挡真相之时,也证明了自己过得没有人家好。


“大部分时候算是开心的。偶尔也会有不顺心的事情,这都难免的。”她停顿了一秒后,决定还是微笑着补全她的答案。


“我们不怎么好。”贺李像模像样地叹了一口气。


“我在网络新闻里看过,你妻子很时髦漂亮的啊,你们也会有问题吗?”


“那你呢?你还好意思问我?”贺李笑得很坦荡。


小桃没什么可说的了,确实,阿男也没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你们的情况,可在我这……心理因素大于生理因素吧。当一个女人为你生过孩子,就被刷上了一层圣母的光环,她的‘那个’也就失去了性魅力,只能称之为‘产道’了。也许是因为在男人心里,做母亲的人是不该被性亵渎的吧。”


虽然听起来很鬼扯,可又好像确实有什么道理在里面,小桃不太肯定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的内心也无比清楚地知晓,红玫瑰或白玫瑰的结局,不过是收获了白饭粒和蚊子血。说没有遗憾是假的,她毕竟没有把那件白衬衫真正地穿在身上。


7

“哇,贺李?你是贺李吗?对!他是他是……贺李,你怎么在这里吃饭?……给我签个名好吗?”


没想到在这里也会遇到贺李的球迷,几个高挑漂亮的姑娘兴奋地像孩子一样从包里掏出笔和纸,把一张小小的餐桌围得满满当当。


小桃有点儿无地自容,她想借口离开这个她本不该存在的地方。


“贺李贺李,这是你女朋友吗?”一个染着闷青色头发的女孩低声问道。


“嗯……对。”贺李亮出白得像玉似的牙,看着小桃,露出了一个标准的笑容。


小桃被这个回答惊住了。贺李已经开始有了明星像,不再是那个只会闷头踢球的傻小子了,可他居然一点儿都不在乎会不会被媒体曝光,会不会……


这让小桃的虚荣心倏地膨胀成了一团软软的棉花,体内的某个大坝突然决了堤。她飘飘然地坐下,在几个女孩艳羡的目光中,理所当然地享用这顿虚荣的晚饭。


贺李玩笑间就将一块轻浮的石头扔进了小桃沉寂已久的湖中,即便那石头沉落水底不见了,可那水,也不再是之前的水了。


阿男已经隐隐地感觉到,小桃最近在瞒着他做些什么,可他抓不到核心的东西。他心生疑惑地坐在酒店大堂藤制的长椅上,打开了小桃的微信对话栏。


第一条是租车公司约定好时间和地点的信息,第二条,居然是令他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内容。


小桃在对话中一直沉默,对方的名字也只是几个鬼画符似的标点而已,看不出姓甚名谁。


“你还记得以前吗?比赛完以后,我和你在每一个陌生的街头打闹,闹不动了,我就一把将你扛在肩头,听你像风铃一样美妙的笑声,能触摸到的,是你薄连衣裙下面精致的、令我血脉偾张的身体……”


“你来吧,XXX酒店,8321房间,我等你。”


“其实,这算不上出轨。我们只是在做以前做过的事情。”


微信对话的时间正是他们决定要来旅行的前一晚,对话中的每一个字都比上一个字更让阿男胆战心惊。他刚想继续翻翻之前的对话,小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眼前,一把将手机抢了过去。


“阿男,你在看什么?”她的嗓音在发抖,又在努力着故作镇定。


阿男无法判定自己的心此时变成了枪火蔓延的战场,还是变成了荒无人烟的坟地。他很乱,又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安静。


“看你的微信。”


“谁让你看我的微信?”小桃的脸越来越红,第一滴泪水已经跃跃欲试地跳出她涂得精致的眼眶。


“它就躺在那儿,我没法不去看。”


“谁让你看我的微信?谁让你看的??谁让你……”小桃再没了其他的说辞,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强调着这句无用且无力的话。


旁边等待办理入住的几个中国人,好奇地投来幸灾乐祸的眼光。幸亏这是异国他乡没人认识,小桃红着脖子,索性大喊了起来:“你为什么要看!”


“你这算是虚张声势吗?小桃?”阿男的脸上写满了鄙夷。


小桃的头垂得越来越低,哭声越来越大了。


“上楼说吧,别在这。”阿男烦躁地拉过小桃的胳膊,小桃一路哭哭啼啼地跟了上去。


8

坐了十几层的楼梯,两个人都冷静了不少。房间里还是早上起床时凌乱的样子,两美元的小费和一张纸条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躺在床头柜上,纸条上写着请把马桶修理好的英文字样。


阿男叹了一口气,他昨晚睡梦中迷迷糊糊的一句抱怨,小桃其实记在了心上。


“我真的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可我什么也不想解释,我知道你不会信。说吧,你想要怎么办?跟我离婚吗?”小桃抹了抹眼睛,很理直气壮地说。


阿男苦笑着摇摇头,他知道她是个外表柔弱内心倔强的女人,即便做错了事情,她宁可死也不会认错求饶的。


“你如果不看,我们就不会吵架,那件事本来都过去了。”她气鼓鼓地开始收拾她摊在桌子上的化妆品。


“怎么,你还有理了吗?”阿男也气不打一处来。可他刚说完这话,小桃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噼里啪啦就落下来了。她没什么好说了。


“小桃,你不让我看,除非我瞎。既然不想吵架,那你走过来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装作看不见?如果你装作看不见,我也会努力忘掉我看见的一切。我们就可以平平淡淡地玩几天,再平平淡淡的回家去,我什么都不会知道。”阿男面无表情地说道。


“可是我不能对你的反应视而不见。”小桃流着泪说。


我希望装作视而不见,可是小桃不能。阿男心里飘过了这句话,难道这不正是他们现在尴尬的夫妻关系吗?


“我待不下去了,我想回家,我不想玩了。”小桃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给自己套上了运动鞋。


“我准备改签回程的飞机票。”她又补充了一句,“我自己的。”她已然是羞愤交加。


就在一周前,自己的妻子也许就和微信里的这个男人在这样的房间里翻云覆雨来着。阿男看小桃那一副故作冷若冰霜的表情,原本想赌气说的“行,你回吧。”到了嘴边,又被自己活生生咽下去了。


“算了,你冷静冷静。还是我走吧。”阿男再不敢想下去,一只手拉上了酒店房门。

小桃被关在房间里,呆若木鸡地站着,一周前,她也是这样愤怒地关上了贺李的门扬长而去。


如果说阿男对于小桃来说是美味的家常菜,那贺李简直就是饕餮大宴了。只可惜,家常菜也并不常能吃到,饕餮大宴却几乎近在眼前。不劳她费神,只消张张嘴,好吃的就来了。


贺李不留余力地诱惑她,不近人情地攻陷了她最后的防线——用两个人过去的回忆。


小桃都快忘记了她和阿男上一次酣畅淋漓的夫妻生活是什么时候,偏偏对七年前与贺李有限的那几次记得分外清楚。


也许是贺李和她的身体特别契合来电,也许是因为那时候两个人都还年轻,也许是因为只存在于回忆里,所以夸大了当时并不觉得稀奇的感受?……她说不清,只觉得心中有团火,烧得她越发焦渴,而再往前一步,就能跃进清澈甘甜的瀑布里,粉身碎骨都变得在所不辞……


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万次,又在心里对阿男说了一万次对不起之后,还是敲开了那扇门。


夏娃对那只红苹果也忍了很久,可她最终还是伸出了罪恶之手,即便耳边还萦绕着上帝三令五申的警告。


可笑的是,贺李努力了半天却不能行事。


“那个……对不起,是我不好。要不你先回去?”


小桃受了有生以来最强烈的侮辱,只可惜酒店里没有地缝能给她钻。


“对妻子和家庭产生了负罪感是吗?”


“也许吧。我对偷情这种事也不熟……”贺李不敢看她,匆匆地穿上了衣服。


“你什么意思?你不熟我就熟吗?那你之前说过的那些话算什么?到底为什么找我?”


“其实……因为毕竟知根知底……况且你也结婚了……不会对我产生什么威胁……”


“是我的错,我以为你还是过去的你。是我忘了,七年了,你已经面目全非了。”


小桃甩上门走了。


9

今天来打扫房间的不是本地人。一个笑吟吟的阿姨推着清洁车站在门口,身上有一瞥即知的中国味道。


“小姑娘,这脸上是怎么了?”


“呃,哭的。”


“出来玩就好好玩呀,哭什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


“没事,孩子,不想说就不说。出来玩,时间宝贵,别把心情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是抽水马桶总有流水声,我们一直睡不好,我准备换房间了。”小桃竭尽全力表演出一个微笑,尽管她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特别可笑。


“抽水马桶……啊,让我来看看。……没问题!修修就好了,小事情!总不能有点儿小毛病就换个新的……你看,好了!”


水声停止了。


小桃想一会儿,又在钱包里找出5美元,飞奔着跑了出去,塞给了那个阿姨。


婚姻是神圣不容侵犯的,可谁敢说自己一辈子都没做过一丝一毫侵犯过它的事情吗?即便婚姻像眼球,再怎么揉不得沙子,即便现在的自己已经可以走上断头台,可自己为什么还是无法真的割舍掉与阿男的感情呢?


窗外还尽是小桃和阿男还没来得及感受的美景。


正在度蜜月的年轻夫妇们在洁白的沙滩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心型,兴奋地尖叫,表白,合影留念。化石粉末化作的星沙上,写满了不同语种的“爱”。已经三十几岁的夫妻看到这样的幼稚行为,多少会感到不屑,替他们脸红。


“咱俩可千万别跟他们一样。”旅行之前,两个人还开玩笑似的约定过。


阿男的愤怒和醋意像火山里的熔浆,爆发之后,已经冷却成了乌黑坚硬的火山岩。那些硌得心痛的石头,让他越来越悲伤。


七年如梦,捅破的窗户纸变成了必须要梦醒的理由。他已经完全不去想小桃到底走没走进那个房间,到底与那个人做了什么,她又为何信誓旦旦地强调着自己没做对不起丈夫的事情……如果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地想,就要做好彻底失去她的准备。


黄昏的岛屿像极了中世纪的诗,靠近崖岸边的海水,已经开始绽放出冷冽苍老的色泽和气味。阿男突然回想起去年初春的时候,曾经有个刚刚离了婚,又差点未遂的女客户约他去海边散步。


没有哪个客户会把人约在海边,然而他还是去了,尽管他知道也许会发生些什么。


“怎么想来海边了?”


“就是想找你陪我来海边走走。”


这句话的重点究竟在哪里呢?是“找你陪我”,还是“来海边走走”呢?


如果小桃知道那个女客户牵住了阿男的手,又差一点儿吻上阿男的唇,又该作何反应呢?


“你跑来崖做什么?”小桃面若死灰地从跑车上连滚带爬地翻下来,“我沿着路找了你整整一天……”


“跳下去可真的会死啊……你还要走吗?”阿男故意往悬崖尽头靠了靠。


她完全傻掉了,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着,海风把她单薄的衣裙吹成了雾。


“你真的舍得我吗?”他笑着摊摊手,浑然不知泪水已经滚滚而下,滴落悬崖。


小桃所有的防线终于被击溃,她全然不顾所有自尊,嚎啕大哭地跪着抱住阿男。远处岸边的酒店里歌舞升平,天空中只有半盏孤零零的月亮,温柔地注视着所有彼此相爱的人。


“你不要告诉我,你们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你实在想说,就留给这片大海吧。”


他们约定好,把两个人过去所有的秘密埋在那个地方。等他们回去,就忘掉一切重新开始。


阿男虽然嘴上说着“好幼稚啊,别跟他们一样”,可他还是用珊瑚枝偷偷写下了“爱小桃一生一世”,小桃也一样。不过当他们俩发现对方的手机里存着这样的照片时,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个纯白如处子的星沙滩上,埋葬着曾经让爱人们感到羞耻,带来争吵的无数秘密。它们终将伴随着浪潮涌入大海,奔向世界的尽头。


10

回到舒适的家里,两个人迫不及待地铺开干爽柔软的床,一头倒在了上面。


“啊,虽说塞班很美,可那股子潮湿劲儿我也真的受够了,还是回家好。”


“小桃,这次旅行中有什么遗憾吗?”


“当然有啊,没能赶得上国家纪念公园的开放日期!我真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可惜大门紧锁,连个玻璃窗都不见。”小桃嘟着脸,气鼓鼓地说。


“怎么可能存在完美的旅行呢,就如同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人生一样。”


“等什么时候,我们再去一次吧。”


阿男的手机此时突然响起,是那位空虚寂寞的女客户。他有些忐忑地看了看小桃。


小桃咬着嘴唇没说话,眼睛里已经开始有了隐隐的委屈。


“你接吧。”


“喂,阿男,说话方便吗?”


“嗯,没什么不方便啊,姐你说。”


“你回国了吗?明天如果能出来,陪我去海边走走?”


阿男很坦然地看着小桃笑了,一边对着电话回复道:“好啊,南京路上新开了一家粤菜馆,明天我带我老婆小桃一起,请两位女士吃饭。”


小桃擦了擦眼睛,终于破涕为笑。


关上灯的卧室瞬间深沉了下来,处于黑暗中的夜晚,才算是真正的夜晚。


“七年了,阿男,你说你痒了吗?”小桃戳了戳阿男的手心。


“痒啊。”他大笑着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可是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给我挠挠。床上的问题嘛,还是由我们两个当事人慢慢来解决。把第三个人牵扯进来,这不太好吧!你说呢?其实现在……我就觉得已经好多了!”


“哈哈,你讨厌……”


当两个人为爱情穿上了一层婚姻的盔甲,把对方束缚在无坚不摧的规则里,动弹不得。无论盔甲里如何之痒,只要稍微动了心思,都会被视作跨越雷池触犯天条。


这是每一对夫妻心知肚明却又无法面对的事实,有些人选择互相拯救,也有些人就此走上歧路——不是每个人都能锲而不舍地坚守仁义道德和家法礼数。能不能回头,既往不咎,重新开始,还是要看那个人有没有和你一起,触摸到了爱情最原本的模样。


无论小桃和阿男经历过什么,就像所有的事情都会过去一样,一切不快的回忆终将被时间的浪头冲洗掉。


“为什么?”


“我在婚礼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答应过你,要陪着你一辈子啊!”


“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因为一两个污点,就彻底地失去你。我只活这一生,也只有一个你。”


深夜里,两个人紧紧相拥。泪水替代了心潮翻涌在脸上,又悄悄地蒸发在温存干净的空气里。


能够相守在一起就足够了,千言万语太过浮夸,不需要让对方知道。


爱情本该就是有始无终的模样,直至死亡降临在我们彼此的头上。


编者注:本文为#有一个地方#主题征文作品


—END—


二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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